回到襄阳

这个地方原来叫做襄樊,是我生养十九年的地方,但因为我在这座城市里的成长中有太多的不如意和不幸福,让我对这个城市有种叛逆和愧疚夹杂的抗拒感,即使在从北京登机时一点点的不快,同机乘客不当的言行,就连破烂的登机口,都让我再飞往襄阳的路上不甚开心,这并不是一个喜欢我的城市吧。

飞机不算颠簸,父亲三天前说来接我,对于这个散漫没有责任心的男人,我并不太在意,所以发完航班信息我也没有再和他确认过,飞机落地前我已经在盘算如何打车去酒店了。

襄阳,我记得最后一次离开并不是大学毕业,而是去上大学之时,我记得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已是仲夏的黑夜,经过小区门口路灯下的棋摊,好事的邻居说:恭喜你考上好大学啊。我笑一笑,继续往家里走,走出路灯区,进过一个拐角,我停下了,围墙的那一头棋摊的邻居说:哎,就是命苦,他爸妈都在外面找人了。我继续在黑暗的墙角里站着不动,心里有些疼,不过相比较十余年冰冷的家的感觉,这种疼并不激烈,原来在这个不足70平米的房子已经隐秘分居十余年的父母,他们对外一直小心掩饰的家庭幸福感,在街坊邻居看来早已是一层透明薄膜,而唯独我发挥并不算最好的高考成绩,却让我终于有机会离开这个家、这座城市了,是否是新的生活不知道,但终于可以逃避了。

去大学报到那一天,从襄阳去武汉,五个小时的K字头火车,首先是从家到火车站的11路公交车开始的,父亲显然是很自豪,给我准备的行李里有一床不太有用的棉被,我知道这其实是在马路上的一种宣告,我终于考出这个小城市了。同样在公交车上,有个戴眼镜的哥哥和我聊起来:

开学了吗?

嗯,去报到。你去哪里?

我去北京,好好读书,社会的路很长。

那是我年轻气盛,还是不太爽那种趾高气昂的说教,并没有回答他,但唯独记住了那副精致的黑框眼镜,于我的意义是一种独立的骄傲。而那一次可以算是我记忆中最为深刻的与这个城市的告别了。

在飞机上寻找着我成长的足迹,只识得汉江弯了好几道弯,却找不到被古城墙四围的襄阳城和汉江大桥、二桥。只是惊诧于这个城市的扩张和成长,在平原上一排排一簇簇都长起了房子高楼,上天是厚待这片土地的,平整而被汉江九曲蜿蜒,如同棉布上绣上的金龙,而那房子则像伤口像疤结,毁了美感。

飞机落地,机场很小,我们是要走着进到机场大厅的,刚刚进入大厅,就看到父亲在外面招手,我和他说还有托运行李要取。出来的时候,发现大伯也在一旁,80岁的他更瘦更苍老了,但还是很精神的。原来散漫粗心的爸爸看错了时间,把我登机的时间看成了落地时间,早上6点半便到机场来接,生生等了3个小时。不过他居然没有忘记我飞机的时间,这让我很是惊讶。

父亲的车,是当年我买房首付还差3万元,他说他手里有退休金但要买药却拿去买车的,我并不怨恨什么,也没有理由。只是我一再想要、一再确认,在这个世上是否存在无条件爱我的人,答案确实是没有。

父亲对路不熟,有些急躁,大伯跟着父亲一大早等了三个多小时,又没吃早饭,也没什么气力,我还在这个抗拒的情绪里有些低落,所以车里非常安静,大家都很尴尬的安静着。空中的城市是生长的,在地上二维的城市是漫长的,一路上都是房子,不再有田地,用导航搜一下,到酒店居然也有二十多公里的车程。这让我对这个城市又多了一份不喜爱,那个精致的有山有水有城的地方,也被改造得俗不可耐了,把山水给侵蚀遮蔽住了。

既然大家都没有吃早饭,到达襄阳最紧要的事是吃这里的襄阳面,曾几何时,这份过早习惯居然成了这座城市的名片和烟火的标本。襄阳面是没有这个名词的,因为早上的面条品种很多,如牛杂面、牛肉面、豆腐面、海带面,还有酸浆面,谁也不是其中的首推,谁也不能代表另外的其他,比如我不吃内脏的坚持就在这个城市生活的十九年里从没有体验过牛杂面,就如同我十九年来如何也学不会襄阳话一样。

那家叫闫大炮的面馆已经不在了,拆迁的原地二层小楼早已树立起高档社区,大炮面相凶,但其实算个老实人,总是笑着和熟人打招呼,大炮得名其嗓门大,面煮好了,就大喊一句:二两好了!一喊食客就知道自己的那碗好了,咽咽口水,准备端碗,场面好生热闹。大炮还嗜酒,煮面过程通常是掸一碗面闷一口当地酿的高度白酒。他老婆则是个精明的婆娘。一碗牛杂面要豆芽少汤多葱不要香菜,一碗豆腐面不要豆芽不要牛油汤少辣,一碗黄酒,一瓶热豆奶,两个卤蛋……食客事无巨细的介绍,大炮的婆娘漫不经心地嗑着瓜子,骂着大炮让他少喝点,却丝毫信息也没有错过,食客下单后,价格便随即报出,分毫不差。收钱找钱一个大抽屉,如同弹琴,相当干练。大炮应该是只听婆娘的话,告知一碗不要豆芽一碗要豆芽,就富有节奏地掸面,上下挥舞,碱面在混浊的热水中翻滚,出来时过一道冷水,面条软烂,但冷却的步骤又让面条初咬一口弹牙脆劲儿。婆娘负责浇卤,大铁勺在锅里转一圈,卤中的肉块和汤汁份量精准,味道匀称地入碗,葱姜蒜的要求都没差池,食客只需要接过面条,端着进入里屋找桌子吃面,即使排队也富有效率。

此次回来,听说大炮早几年前得肝癌去世了,他的儿子还在用闫大炮这个名号继续经营着,是否还有小龙女般的精明婆娘搭配就不知道了。面馆还在,据说依然很火,一大早排队,大家就着凳子吃,还是那样毫不顾及吃相和卫生的。但此次回来父亲也不知道搬到哪里了,这种我童年里的隐秘美食,我倒是不希望做大的,在一个角落里被老食客们独享,那才是这种美味应得的尊重,也是食客们的尊严所在。

最终我们选择的是一家叫光头的面馆,老板的确是个光头,面馆里人头攒动,我点的牛肉面出来后,红油汤加大块的牛肉,黄色的碱面条里伴着爽口的豆芽,第一口下去就非常香,淳厚的香辣味应该是没有谁能够拒绝的,只是那增加的油炸黄豆已经在宣告这并不是襄阳味,而是重庆小面的襄阳定制版,那是重庆老板取悦襄阳食客的手段,好吃但不属于襄阳。

见到了父亲家的亲人,二伯和二妈,我曾经一直觉得他们是非常自私的人,什么都拼命为自己,但我后来发现这也是中国人的一种实用生活哲学,他们的努力至少让孩子生活很平顺,我都会羡慕甚至有些嫉妒哥哥一直以来的被娇惯,但无论如何,一个从小不算学习好、不算勤劳吃苦,甚至不算善良的他,至少现在很适合这个社会,生活很幸福。二伯二妈苍老了很多,走一会便脚力不行了,在我看来,他们的生活选择是如此世俗实用,但却又真的让人觉得是正确无比的。

这次回襄阳,其实是去参加妹妹的回门婚礼,妹妹的几任男友我都见过,听她聊过,唯独舍不得那个在天津爱她的长得有点像王力宏的男孩子还有他们的一家人,那是我在遇见那个男孩子的一家人后才觉得这个世界的家庭生活可以如此美好。可惜,婚姻如同鞋子,适不适合我妹妹,只有她最清楚吧。这位妹夫我也是第一次见面,很憨厚,也有江浙生意人的精明,说他怕老婆我是不信的,但看得出来有爱老婆的那份执着,配上妹妹稍有些霸道蛮横的性子,倒也是很搭。婚礼上,妹妹的爸爸——叔叔准备了一份长到有些冷场的稿子,内容套路重重,底下的宾朋都有些不耐烦地喧哗起来,但我看的出来他的幸福和激动,这似乎也是他对自己人生的一次交代,长一点没什么,内容已经不重要了,那是他人生中重要的时间段,甚至比妹妹自己都来得重要。小妈也在婚礼现场换了几套衣服,其中一套以围巾包裹的造型,配上她保养很好的身材容貌非常不错,我甚至觉得她有很多精力付出都是为了这一刻的,比起自己婚礼时的慌乱懵懂,作为丈母娘的角色出席婚礼,却有了绝对的控场权,这才是一个女性的颜值巅峰吧。叔叔和小妈的婚姻并不幸福,叔叔长期在外打工,小妈也有很多风言风语,记得我小时候小妈也是一个稍有些霸道蛮横,特别爱生气的女人,有几年的春节,说翻脸就翻脸,带着妹妹就回娘家,只有孤身一人的叔叔来我家尴尬的过年,我想来叔叔后来终于痛下决心出去打工,常年不回家,也是那个时候被逼出来的决定吧。后来叔叔外出打工赚到了钱,回来过年时给小妈和妹妹添置了很多东西,服饰和首饰……叔叔顿时地位提升了很多,再也没有来我家过年了,但他是不是会内心有一丝恐惧和落寞,我不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在观察别人的生活时,往往一回想自己家庭的各种破烂,就少了很多兴致。

小妈和叔叔手挽手从花门走向舞台,与妹妹妹夫对视,这是一个家庭最无上荣光的时刻,最完整的时刻,最幸福的时刻,哪怕之前有那么多濒临崩溃的情况发生,唯独这一刻是真实的完满,我在台下的酒桌上拍手,不停的拍手,辣辣地疼,因为我内心很快就意识到也许这辈子我都没有这样的时刻了。如果叔叔不选择遗忘、逃避和妥协,如果小妈不选择坚持和不作,如果妹妹不把此前来自家庭的不幸福选择性丢弃,没有这一家人为了完整而付出的坚守,那么都没有这一刻了。而我、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我们每一个人都做了破坏这个家庭的选择,把那个名义上存在了二十年的家炸得稀碎,甚至连缅怀都没有,所有我们终将都不会有那一刻了:我和我爱的人与我的父母四目相对。不会有了。

另一个观察是,父亲的新一段婚姻生活居然并不如我母亲描述的那么不堪,大伯、二伯、二妈、叔叔、小妈一开始在聊天时对我还有些避讳,但后来卸下心防后一直在说一个女人的名字,我问说这个人是谁,他们尴尬地停了一下,但也直说那是你爸的新老婆。他们没有说那是我的后妈,这的确是这代人的智慧,不会引爆一个可能的炸弹又再来一个,当然他们也把这个事情想严重了,不过我倒是没有我刚回襄阳时的心理压力了,他们嘴中的那个女人很有才,在襄阳这个城市里找着属于她的生存之道,做过导游,现在又回到老本行,和我父亲一起在做红白喜事的主持,我想父亲当时选择抛弃这个家庭,是因为这个家庭没有人懂他的文艺,懂他的美声,懂他的雕塑……家庭给他的生活的激励并不多,所以一旦有一个女人能懂他,那才是他想要的吧,我只是很可惜我父亲的文艺居然最后应用在一个三四线小城市里的红白主持,也许他早已放弃了要求,只要一个舞台就好吧。那个女人结婚时带过来一个女孩,也坐在我们同一桌,已经有十五六岁了吧。好在婚礼很嘈杂,大家可能考虑到我也在这一桌,顾左右而言他,并没有去专门招呼她,她也并不拘谨的吃着,看着婚礼,认真履行着这个家庭里一员的身份。是的,我从一开始也没有想和她对立起来,包括那个我没见过面的女人,相反,他们能够融入我父亲的生活,还有被我父亲的亲戚和朋友们接纳,我倒觉得这是她们的智慧,这也让我为我父亲的幸福有一种放心踏实的感觉。真的很好!

本来在婚礼上想多喝几杯,醉一醉,也能把一种压抑有说不上来的无力感给挥发掉,但最终因为其间行程太赶没有好好休息,而实在无法入嗓。婚礼当天晚上七点半又再次启程去机场回北京了,还是父亲开车,大伯坐在车后座,一路上并没有什么话可聊,又是尴尬的沉默,并不是什么生离死别,也少了太多的生活交集,这才是我觉得来到襄阳这个城市一直的无力感来源吧。简单的再见,上了飞机,在靠窗的座位什么也不想,只有在中途遇到气流,飞机颠簸很大时我居然哭了出来,估计隔壁邻座以为我是吓哭的吧,不停侧目看我。那个时候我居然希望飞机可以直接坠毁,最好化作流星,燃烧得毫无遗迹。因为这辈子已有的时光里,我过得不算差,也算低配版的充实,该有的都有了,可能还有很多没有领略,但想想还要依靠疲倦的拼搏去换取,也没有那么值得期待和动力十足。我看到父亲的生活自成一派,就那样过着自己的生活,就这样老去;看到母亲有一个爱她的人,满满的幸福;看到这个我离开了11年的城市里编织的生活依然周密无缝,已经完全没有了我的踪迹,我还有什么需要去获得的呢?好像真的没有什么。

在颠簸的空中,有一刻我觉得失重让我那种无法摆脱的无力感彻底消除了。擦了擦眼泪,又一直呆呆地看着飞机穿过一片又一片城市的上空,那迷人的人间烟火。

我安全落地了,打上车,回家,开门,关灯,睡觉。

在没有找到追求之前,我想我会依然这样无力的活着,而襄阳那个城市,我可能再也不会主动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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